自贖的道路—從體罰惡夢掙脫的故事

自贖的道路
—從體罰惡夢掙脫的故事

◎何佩芬


 沒有看到畫面,可是「啪!啪!啪!…」清脆響亮的聲音清楚有節奏地傳到耳裡,還未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肌肉已經開始收縮緊繃,握著滑鼠的手也因為冒汗而鬆開,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我得停下手邊的工作深吸口氣,沒錯!即使歲月再如何流逝,刻劃在身體上的記憶讓我永遠無法遠離體罰所帶來的加倍效應。

 十月二十日各家新聞台播出台中市居仁國中學生以手機錄下學校內的體罰現況,內容是老師因為學生遲交作業,所以處罰以木條打手心。學生本來是伸出兩手,被打了八下之後,學生將左手緩緩抽回,老師似乎打酸了,將木條換到左手,用力甩甩右手後又打了一下,學生抽回一直被打的左手輕放在講桌上,老師以木條示意還要繼續責打,因此學生趴在講桌上繼續讓老師打臀部十下,畫面到此結束。而我所聽到「啪!啪!啪!…」便是木條銳利划過空氣加速度打在人體上所發出來的聲響。

 有老師說:「用木板打只是大聲而已,不是要傷害學生。因為真正痛的是藤條,而最可怕則是熱融膠,打一下就一條淤青。」也因為大聲,不只是打和被打的人,聲音和影像也烙印在所有觀看、經過以及聽到的人身上。

 打人的聲音會傷害人嗎?才九歲的我也不知道,看著做錯事的同學的座位被老師移到教室角落,「他是隱形人,狗娘養的,大家不可以跟他說話!」不屑的語氣和聲音在我們的耳邊迴盪。美術老師檢查暑假作業,全班幾乎沒人有能力畫完多達八十頁的素描本,處罰是兩人一組面對面互相摑嘴,出手不夠大聲就重來。我的記憶放棄記住才十幾歲的孩子當時是怎麼站著、出手彼此互打著臉頰,可是身體卻記住當下此起彼落的拍打聲混雜著害怕不安與羞憤難堪的情緒。

 升上高年級,不知從誰開始,每次鞭打完畢都要對老師鞠躬致謝,老師也自豪表示這是對學生的關心和提醒,為了避免被體罰,我們得先承認不成器是自己的錯,得不斷提醒自己不要犯下錯誤,但是當體罰成為學校生活家常便飯一事後,這並不是容易的事情,我逃離不了因為成績被打甚至得觀看別人被打的命運,這讓我從來都不喜歡學校的生活,而且,累積在身體記憶中的無數次體罰的影像和聲音逐漸發酵,而它宣洩的出口卻是我的夢境,夢境的場景我再熟悉不過。

 國中教務主任上課巡堂,常走到教室後面窗口觀看學生自修或是上課的情形,若抓到吵鬧或上課看閒書的同學,便以隨身攜帶的藤條責打。已經習慣體罰的我,所能想像的空間僅剩下盡量避免被體罰,以及假裝無視被體罰同學的存在,努力當一名師長口中的好學生,直到一天…

 第八節英文課,上課前大家傳閱四、五本一系列漫畫書,我也借到一本,不常看漫畫的我真的入迷了,即使上課也很想把那本漫畫看完,沒心思上課,桌上攤著課本,我把漫畫從抽屜慢慢拉到膝頭裙擺上看了起來,完全沈浸在故事劇情裡…

 「看漫畫的人自己給我出來!」教務主任從窗外吼著,老師也停止上課,大家安靜看著彼此,我覺得時間似乎停止了,毛髮豎起來,頭皮發麻,冷汗爬滿背脊…

 「還不給我出來,要等著我進去嗎!」

 全班依然沈默,而我十隻手指扭絞成一團,兩腿僵直,許久,忽然椅子挪動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有人走出去,窗外傳進來藤條揮在手心上的聲響,每一鞭的瞬間我的身體都不由自主輕微顫抖,很快,三鞭結束,英文老師說:「看你們還敢不敢在上課看漫畫。」

 
是的,除了不敢看漫畫外,那後半堂英文上了什麼我也不記得,而害怕被打的心情讓我常常上課轉頭看著那扇窗,有時候什麼都沒看到,有時候依然會看到教務主任站在窗外。十幾年過去,那扇窗、有人站在窗外、打人的聲音常讓我午夜驚醒,延續著還有自己變成孩子時被老師打的諸種惡夢。

 因為自身的痛苦,我反對體罰成為教育的一部份。常有人質問我,別人被體罰都沒事,這是你自己的個人問題,跟體罰無關。我只能生氣,卻無法面對問題以及回答別人的質疑,因為長期接受體罰的教育,不只是讓渡了身體的自主權,不允許犯錯的學習方式讓我連思考事情的能力也一併喪失。

 三年前,因為工作的需要而接觸人本教育基金會後,我發現只有堅持是不夠的,有能力面對別人的質疑倒是其次,而是先質疑自己的堅持,把自己為什麼反對體罰這件事情追根究底地想明白,想的過程中有閱讀、有思索、有提問、有討論,越來越清楚自己,反體罰的心態更加堅定,身邊的親朋好友也會因為自己而「正視」體罰的問題,體罰不再是件平常的事情。

 兩年下來,惡夢轉為偶爾,好友提議「何不打電話給老師,請他(她)不要再體罰學生!」光拿起電話就需要很大的勇氣,緊張、焦慮、恐懼以及怒氣全都捲上心頭。有人辦到了,公共電視教改紀錄片「九命人」的主角-阿用,在一場惡夢驚醒之後,他鼓起勇氣,打給國中時體罰他的老師,告訴老師他在體罰陰影下的傷痕,並要求老師不要再體罰學生…。他在片中說:「很多人也許會問他那又怎麼樣呢?他現在看起來不是也好好的嗎?」他的回答是:「時光是不能倒流的,我們也許永遠也無法對『到底這些abuse在我們身上造成什麼樣的影響?』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可是自己很多的創意與勇氣就這麼被抹殺掉了,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我們也許都有機會成為一個更有創意、更為勇敢的自己。」

 我哭了,當下深刻地了解到自己為什麼如此堅持反體罰,因為我是多麼的希望在還是孩子的時候,有人可以阻止老師,並告訴我們「不要害怕,老師是不對的,他(她)沒有權力打任何人!你是可以拒絕的。」

 不願意讓同樣的惡夢發生在其他孩子身上,我想把反對體罰的堅持傳達出去。

 一日,在捷運台北火車站轉車,從手扶梯上來遠遠就聽到孩子大力的哭聲,下班人群來來往往似乎並沒有因為孩子的哭聲受到影響,循著哭聲望去,手扶梯轉角的空地上有台嬰兒手推車,媽媽坐在一旁,邊打著孩子的臉頰邊說:「還哭!再哭!不要哭!」,每一掌打下去,孩子就哭得更大聲。

 
心中有許多猶豫的我鼓起勇氣硬是衝上前,蹲下來輕撫著孩子的臉說:「很痛,是不是?」孩子停止哭泣,張大眼睛抬起佈滿淚水的臉頰看著我,媽媽也因為詫異而停手,我再問:「很痛,是不是?」才二歲的孩子點點頭,媽媽生氣地對我解釋打孩子的原因,我在旁聽著,孩子也看著媽媽,說著說著後,媽媽的口氣緩和下來情緒也沒有那麼激動,我插入,「你的孩子很可愛耶!怎麼捨得打他啊!」,她楞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出來。當我離開時,孩子開心地窩在媽媽的懷裡。
 
 有了一次「出手」的經驗,感受到自己是有能力改變現況的,心情從來沒有如此自在,腳步也輕盈許多。

 夢境改變了,小時候的我和一群孩子在教室上課,老師正要對著其中之一的孩子甩耳光時,我站起來大聲喊著:「你不可以打他!」

 夢醒,人清醒。


編按:本文刊載於2005年12月號《人本教育札記》198期。